香草

叫我阿草吧

画心之境(十九)

陵光听到公孙钤死讯时,正飞扬眉眼指点政事,突听见御侍官尖利的嗓音,面上神采一僵,止不住涌上喉头的腥甜,吐出一大口鲜血,直直的栽下御阶。
宁为玉知悉公孙钤死讯时,捏碎了指间的茶盏,锋利的瓷瓦碎片划破了他手指,刺穿了他的掌心,血顺着掌沿蜿蜒而下,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掉。
孟章也刚闻及公孙钤的消息,一走进房中便见他血水泗流的手,全然忘了安慰他失去故友之痛,气恼得一把抓住他的手,触及他眼中悲凉,又轻轻的抱住了他,微踮脚尖,额头抵住他的额头,默默的安抚温柔。
宁为玉依恋的将人圈得死紧,压抑着眼中的泪意,颤抖着声音似自语:“为何近来会这样,我们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……”
他突然哽咽,再不能说下去,突然又怕极了,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摸上孟章的脸,眸中又疼痛又害怕:
“孟孟,我真的害怕……”
孟章知道他的担心,握住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,认真盯着他,像是在起誓:“不会的,我不会离开你,我们会好好的。”
宁为玉眸色终亮了几分:“你吃饭,睡觉,走路,休息,我都要陪着……”
“你呀,也不许再瞒着我一个人去冒险,上次是陵光,这次是小齐和蹇宾,”他突然狠狠拧了一把他流血的手,直看到宁为玉痛得龇牙咧嘴,他自己也似痛得松了手道,“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很担心的,你只想着我不要离开你,可曾想过,是你要离开我……”
宁为玉听他心声,终于敛了几分悲痛:“对不起,孟孟,从现在开始我走哪里都带上你,你走哪里我就跟上你,好不好?”
孟章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,声音却是强硬的:“不好也得好。”
宁为玉却一贯的温柔了声音:“我都听你的。”
————
慕容离星夜回到天权,一路不曾停歇赶往王宫,进了执明寝殿却不见人。他逡巡一遍殿中,立即有精明的小内侍上前禀道:“大人,王上今夜怕又宿在向煦台了。”
慕容离闻言,面上终有动容,也不要人跟着,抬步便往向煦台走去。
临水朱榭,薄纱轻曳。
湖中映下星点,夜风吹作微澜。
栏上的羽琼花未眠,月白花瓣凝着夜露,星光落于花上,花朵染得雪白透明,朦胧虚化的光晕,仿佛采撷自仙境。
执明支手斜倚在扶栏上,有些怏怏的,半阖着眼帘,突有一段红纱飘入眸底,他猛一睁开眼,但见光影迷朦中衣衫轻舞,纤细身段盈盈一握,迎风漫卷的青丝柔软,飞舞的薄纱化作了烟,明灭摇曳的将他笼在烟中,他周身带着清冷的星辉,好似来自遥远的天宫,一时误入尘世的仙子。
执明看得痴了,连人近了跟前,还未反应过来,直听到他喊了声“王上”,他才惊得睁圆了眼睛,起身便将人揽入怀中,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。
“阿离,你不是说半月便回来,现在都一个月了……”
“王上在怪我?”
执明连忙摇头:“没有,没有,本王怎会怪阿离,本王是说时间过得怎如此慢……”
慕容离不动声色的拉开两人距离,正色道:“王上,行军之事可在筹备……”
执明看着他,眼中突有水光闪烁:“阿离一回来不是政事便是军事,阿离就看不到本王吗?”
慕容离亦看着他,从不曾见他如此,默了片刻,却依旧冷起心肠道:“王上,此事事关我天权国运……”
“本王……”
执明几乎有些气急,但看他眸中一丝期盼,提高的声音突又压低,握住他手腕道:“阿离用心良苦,本王知悉,阿离要什么,本王一定给阿离,即便要争这天下,只要阿离高兴,本王也会将这天下捧到阿离面前……”
“王上,并非阿离要这天下,是王上要为天权子民……”
执明忙接了他的话:“是,是,是,是本王要为我天权开疆拓土,以殷民足……”
慕容离唇角微弯:“王上果真如此想?”
执明见他似乎笑了,心中便雀跃不止:“自然的,只是没有阿离,本王现在还是个不开窍的。”
“王上赤子之心,无意于天下,阿离却要王上背离本性,陷于这乱世攻伐……”
“阿离心思,本王知晓,阿离怕本王再这般混吃等死下去,我天权只怕不能安生,太傅今日还赞阿离能审时度势……”
“我倒又不是那祸国妖颜了……”
“阿离只会祸害本王,害得本王茶不思,饭不想,夜不能寐,寝不能安……”
“如此,王上却还能宿在向煦台?”他突然轻叹,“夏日却也不要贪凉,王上若因而病了,要让太傅知道你在向煦台,又不知要废多少口舌了……”
执明眼中一热,抓了他的手道:“阿离是在关心本王吗?”
慕容离见他眼中隐有泪意,突戚戚然的在心下叹息,深处的柔软终于漫开:“王上手这么凉……”
执明闻言忙放下他的手,关切又紧张地道:“可有冻到阿离?”
慕容离轻轻摇头:“王上,不如叫人取些酒来暖暖身子……”
“一人独酌实在无趣……”
“阿离陪王上共饮!”
“阿离……”
“王上……”
执明眼中藏着星子的璀璨,却为水光铺得朦胧,柔情的轻波微漾,却搅皱一池的静流。
慕容离终于鬼使神差的举起手,摸了摸他的头发,从发心一直顺到发尾,仿佛指上已走过一生那么长。
内侍们很快送来酒,又备了些精致的点心,有条有理的布在大理石案上。
宫廷御酿,酒液澄清透亮,酒香却浓郁得惹人醉溺。
慕容离一杯接一杯的给执明添酒,执明就一杯接一杯的仰头喝尽。笑看着面前的阿离一个变成两个,两个变成四个……
他突然摇晃着站起来,去挨个拉他的阿离。
“阿离,阿离,有这么多阿离在,阿离不会再走了罢……”
他一个也没有拉住,回身却抱了个实的,只觉唇上触到一抹冰凉,有甘醇的酒液钻入齿间,顺着舌尖沁入更深处,酒滑入喉仿佛火撩。酒并不烈,劲却是绵厚的,似情浓过后的余韵,更惹得人痴缠。
“阿离……”
执明大概是真的醉了,他看到阿离的脸贴着他的脸,感觉到阿离的唇贴着他的唇,温柔缱蜷的厮磨,沾着御酒的清冽甘甜,诱人沦陷于黑暗的漩涡。
慕容离放开他的嘴唇,轻轻将人搁在自己肩头,手握住他散开在身后的长发,幽幽似自语:“王上,我欠你情,却欠另一人命。若阿离还能回来,必还于王上。”
————
陵光以国葬之礼厚葬公孙钤,宁为玉在那日捕捉到他死境中的残念,竟是和裘振的遗言一样,只是那句,唯愿吾王长享盛世。
他只为寻得这一缕不肯散去的意念,已在他死境中伤了神,孟章再不肯他前行,他不想孟章担忧,只好无奈作罢。
这日夜间,孟章正自剪灯花,火光猛地蹿亮,一阵冷风袭来又遽然熄灭。
孟章并不转身,负手冷冷开口: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
来人在黑暗中的身形,像是水凝聚成的一束冷烟。
“主君已到了时候了!”
那时宁为玉正在厅堂中,取下香案上的一小坛供酒,轻轻拍开封泥,将坛中清酒倾洒在地,酒花溅飞,落在一双白色软靴上。
宁为玉抬目,已被眼前一身红衣的人惊住,不由眉目微蹙:
“是你……”
“是我。”
“你便是送信人的家主?”
“是我。”
——
孟章回身冷睥他一眼:“你竟指使起本君来了?”
苏翰恭忝道:“属下不敢,不过我蛟族天劫将至,若我族罹难不保,主君只怕也无安身之处……”
孟章微微冷笑:“你是在威胁本君?”
“属下只是在提醒主君,若再不取回那半粒龙元,天劫至时,我们都难得保全……”
孟章轻了几分语调:“龙元之事,本君已告知过你,当初本君以情寄心,封那半粒龙元于仲郎体内,虽未救得他性命,却将情魄注入其中,若不得他心甘情愿,龙元取回来亦不过废物……”
“属下见他对主君死心踏地……”
“此事有关生死,又有几人真能以命相付,挖出自己的心奉给他人?你可会愿意?”
“属下……主君之意是此事无法施行了……”
“短期内只怕还不行,需得从长计议!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几百年不都如此过了,虽是风险大了些,本君也有法护得你族,况且青龙湖……”
孟章的话突被“哗”的一声截断,他凝耳一循,知悉声音从厅堂中传来。
——
宁为玉指上倏地划出一缕冷光,警惕地盯着他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
慕容离淡淡道:“宁公子既要动手,就不该问我来意。”
宁为玉瞬时收回手,仍是盯着他却冷静道:“有什么快说!”
慕容离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坛道:“公子在祭拜故友?是齐将军,天玑王,抑或是公孙大人?”
宁为玉指上猛一用力,酒坛立时碎在指下,“哗”的一声落到地上。
“公子不必伤痛,若要故友生还,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”
“什么办法?”
“宁公子亦知,自人生境中复活亡灵……”
宁为玉眉目一凛:“此为画心禁术,你如何知晓?”
“我从何得知并不重要,公子难道不曾想过……”
宁为玉面上隐有怒意:“此术篡逆命格,以命换命,有悖伦常,生境之人必死无疑……”
“我却有法不致生境之人丧命……”
慕容离一语未罢,只觉一股劲气袭来,直穿胸腹,他飞快闪身避退,却仍为气道所震。
孟章撤掌冷冷盯着他问:“你便是引他入天璇王生境之人?”
慕容离方稳了身形,抬眼见是那日伤他之人,亦是心生怒意,脱口便回:
“既已知晓,何需再问!”
孟章听罢,怒上眉梢,脚下叠如幻影,几步已近了他,手却又堪堪急转而回,他怒视着冲上来将慕容离护在身后的宁为玉道:
“你这是做什么?他上次差点害死你!这次又要骗你入局!”
宁为玉迎着他眸中的不悦,急道:“孟孟先不要动手,我想听听他要如何做?”
孟章盯了一眼他身后的慕容离,伸手便将宁为玉拉到身边,冷冷问:“你要做什么?如何做?”
慕容离对上他的目光:“此事是我和宁公子之间的事……”
“他的事就是我的事!”
慕容离轻拂衣袖:“那此事不谈也罢了!”
孟章唇角微挑:“不谈自然最好,但我是有仇必报之人!”
说罢便又要动起手来,宁为玉忙死死将他抱住:“孟孟不可!”
“若他真要动手,宁公子又怎能阻得了呢。”
孟章微恼:“你既已看出来就不要卖关子!”
宁为玉惊奇又惊喜的盯着怀中人:“你不反对了……”
孟章轻不可闻的叹息:“此事,他若不告诉你还好,他既然说了出来,我知你必去尝试!只是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跟着去,还有……”他转过脸问慕容离,“此事不会对宁为玉有什么损伤吧?”
慕容离盯着孟章淡淡道:“我根本不是阁下对手,你若觉得我会动什么手脚,那时我也……”
孟章眉眼微凛:“那时我们便新仇旧恨一起算!”
宁为玉稍放了心,急问道:“你有何办法救生境之人?”
慕容离面上依旧平静无澜:“同样以命换命!以我的命换天璇王的命!”
“你为何要如此?”
“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那日瑶光城头的蓝衣少年,自他离世后我终日觉得浑噩难过,渐成心病……”
孟章突问:“你二人曾是恋人?”
“比恋人更甚,他更像我的亲人,我曾作他的伴读,朝夕相处,感情深笃……”
“他是瑶光王子?”
慕容离点点头。
“那你岂不恨死天璇王?”
“我一人又怎能覆灭他一国,想来杀天璇王易如反掌,我却偏不能杀他,我只求阿煦能回来……”
宁为玉犹疑起来:“你可知生境稍有不平衡,那意念世界便会倾崩瓦解!里面的人都出不去的……”
“以我之力定能拖延时限,再有二位相助,必能带阿煦和公孙钤离开……”
孟章微一皱眉:“你只要他回来,若他回来知你不在,他要如何承受?”
慕容离有些戚戚然的:“我受他恩惠太过,一命也无法相抵,知他会痛苦难过,我仍愿他活着。我等这一日解脱,已经等得倦了!”
孟章想起那日坠入青龙湖底,若不是重伤沉睡几百年,没有仲堃仪的无限时长里,他又该如何的寂寞惫倦。
他封于他体内那半粒龙元,因隐有仙气萦绕,使得地府也不敢轻易放他过奈何桥。
仲堃仪便在尘世孤独的游荡了几百年,而那几百年中他自己是睡过去的,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只由他的游魂尝尽。
他是一缕被流放的亡灵,在时间匆匆的河流里冲刷尽记忆,唯一记得的是那画上的人。他怕自己连他也忘记,然而那时他根本已不记得他是他的谁,只觉得要去找到他,一心一意的去找,抱着那副画寻遍了尘世,但是世间再无此人。
那时孟章却体弱至极,无法常出青龙湖,无法化作人形,无法出现在他面前。当他能去找他时,他却用尽最后的魂灵之力,飞散了最后一缕残魄。
他也倦了吧,等不及他来,便又走了。
错过的缺憾,总是要命的,这一世愿我们能执手。

【哎哟,脑壳真抽了,又发一回,不是有意的,是我蠢到没打tag。。。啊啊啊啊啊,真是要死,我的评论和红心啊啊啊啊啊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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